【曦羡 | 单性转】从君去(1-2)

如有新来的看官,劳烦各位先移步预警


一.

蓝氏仙府坐落在姑苏城外的一座深山之中。

错落有致的水榭园林里,常年有山岚笼罩着绵延的白墙黛瓦,置身其中,仿若置身仙境云海。清晨雾气弥漫,晨曦朦胧,与它的名字相得益彰——“云深不知处”。

几名蓝家少年加上蓝曦臣,个个抹额飘飞,衣不染尘,登个山都登出一派仙风道骨。只魏无羡一人一袭粗布黑衣,骑着从莫家庄牵出来的小花驴,在驴背上摇摇晃晃,浑似喝醉了酒。蓝曦臣竟也不与她计较,一路上由着她与一头畜牲斗智斗勇,最后一个苹果制住了这头懒驴。

魏无羡演技发作,上山的路上时不时左顾右盼,一副初来乍到满是新鲜感的模样。实际上以她对云深不知处的熟悉,闭着眼睛都能想象出此地的一草一木。从山脚至云深不知处山门共有石阶一千零八十级,其上逶迤过她的嫁衣,也泼洒过她的鲜血。如今想来,那炽烈的喜悦或悲愤都仿佛隔了一层纱,只有单纯的伤春悲秋缅怀往昔之感在心头挥之不去,叫她如鲠在喉,若不是担心多说多错,真想弄出点什么动静来转移注意力才好。

一行人来到山门,魏无羡一眼看到门前规训石,不禁楞了片刻。这块规训石石料光滑平整,几乎看不到年岁腐蚀的痕迹,立在这里大概还不到十年,显然不是她最后一次见到的那块。最出乎她意料的是,石上家规居然仅剩一千多条,这个数字对任何其他家族而言依旧多到不可思议,但对姑苏蓝氏而言,简直少得令人称奇。

魏无羡心下惊叹,本来以为蓝氏这家规不逐年增加就已经很给面子了,没想到居然不赠反减。蓝家人这是怎么回事,难道终于灵光开悟,意识到以往的做派过于迂腐了?

——太阳打西边出来啊。

蓝曦臣回应完山门前值守弟子的行礼,转头看见自称莫玄羽的姑娘正杵在旁边一个劲儿瞪着规训石,便走过去道:“莫姑娘,这面规训石有何不妥吗?”

魏无羡悚然一惊:“没没,没什么不妥,看看而已。”

“看出什么了么?”蓝曦臣问。

“这……没看出什么呀……”魏无羡迟疑,“你们家家规还挺多?挺面面俱到?”

“的确挺多,”蓝曦臣轻笑,“但不如姑娘来时多,不是么?”

魏无羡一脸真心实意的困惑:“小女当是初来此地,泽芜君这是何意?”

蓝曦臣不置可否,只盯住她的眼睛不放。魏无羡与他对视不过片刻便羞涩地垂下头,手指也绞起了腰间的系带,是个女儿家不堪注目的害羞情态。二人相对而立半晌,山门内忽然传来响动,蓝曦臣这才收回视线,道一声“原来如此”,转身走了。

魏无羡在他背后放开腰带,暗松一口气。

她就知道蓝曦臣还在怀疑她。

那日在莫家庄一不小心说漏嘴唤蓝曦臣为宗主之后,魏无羡迫不得已随口编了个谎,说自己尚在家族时便无意时局政事,再加上被逐出家门,离开修真界已久,因此的确未曾耳闻姑苏蓝氏宗主之位的变动。

这理由魏无羡自己听来都觉得假。据她推测,莫玄羽被逐出家族距今绝不会超过十三年,况且姑苏蓝氏位列四大家族,在玄门中乃是能轻易搅动一方势力的存在,蓝家更换家主这么大的事,莫玄羽既身为玄门世家私生女,不知道的可能性实在不大。

对于这番让蓝景仪都跳起来斥责荒唐的说辞,蓝曦臣却没说什么,依旧按照先前的承诺,叫莫玄羽回屋打点行装,其余小辈则领命处理莫府善后事宜。过后几人就在莫府休息一晚,隔日便一同出发,赶回云深不知处。

以魏无羡对蓝曦臣的了解,此人看似随和,其实心思缜密,擅长谋定而后动,他不置一词便将自己带回云深不知处,八成只是为了将可疑之人留在近旁,容后再审。果不其然,同行期间蓝曦臣数次旁敲侧击套魏无羡的话,对此她虽有所准备,无奈重生不过数日,自己身死这些年来的玄门变故着实无从得知。几番试探下来,还是被对方察觉了她不知清河聂氏因赤锋尊暴血身亡而易主一事。她故技重施,将自己在莫家庄时情急之下编出的借口拎出来再用一遍,倒也勉强算得上自圆其说,而她最大的破绽在于不知莫玄羽的生父究竟是哪位家主。蓝曦臣曾经问及出身,她只说家族之耻,不便直陈,对方笑了笑不再深究,但临走前看她的那一眼依旧叫她心有余悸。

蓝曦臣在怀疑她,这是肯定的,只是不知怀疑程度深浅,是否已经到了猜出她真实身份的地步。

魏无羡一边神游天外,一边近乎下意识地跟随几个蓝家小辈迈进云深不知处,甫一进入山门,前方便传来一声隐含惊喜的呼喊:“二哥!”

这声音竟然有点耳熟,魏无羡抬头,立即被一片灿烂的金色晃花了眼。

迎面而来的竟是兰陵金氏中人。为首者身穿金氏家主礼服,佩九环带,着六合靴,长着一张干净伶俐的脸,朱砂点额,眼珠黑白分明,嘴角微带笑意,一看就是个灵巧乖觉的人物。

魏无羡收回目光。

敛芳尊金光瑶。原来他还活着,还当了金氏家主。

金光瑶身边还有一人。此人俊极雅极,如琢如磨,头戴一顶白玉攒珠冠,一袭广袖白衣衬托出霜雪之姿,于周遭灿金色中长身玉立,颇有些鹤立鸡群之感。魏无羡自然认得蓝氏家纹品级,四灵暗纹上绣银蓝二色卷云纹,乃是家主服饰专用纹样。她不由自主望向那人眼眸,却未见记忆中的深褐色,只有一双浅淡的琉璃瞳,漠然地在她身上一扫而过,旋即转向蓝曦臣,拱手唤了声“兄长”。

是了,蓝曦臣逊位,如今的蓝氏家主,必然是含光君蓝忘机。

蓝家小辈向自家和金家的两位家主分别见礼,蓝忘机微微颔首,金光瑶也向他们看来。魏无羡一身黑衣,右手还牵着头花驴子,在一群白衣仙君之间异常显眼。金光瑶目光扫过她,又突然回转盯住她的脸,继而震惊道:“玄羽?你怎么会在这里?“

魏无羡愣住。

她好像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难道——魏无羡一拍大腿。难道莫玄羽她爹不是什么杂门小派的家主,而是大名鼎鼎的金光善?!

世人皆知夷陵老祖仇家遍地,但要说结怨最深,则非兰陵金氏莫属。她前世手中人命无数,这其中除了岐山温氏,就数兰陵金氏的人命最多。当初乱葬岗围剿,也是金光善出力最大。如今魏无羡却占了他私生女的舍,当真是一笔烂账,叫人不知从何算起。

蓝曦臣也意外道:“阿瑶,你认识这位莫姑娘?“

初时的震惊过后,金光瑶立刻摆正神情,还是之前那副嘴角微微含笑的模样:“自然认识。玄羽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曾在金麟台居住过一段时日,只不过数年之前离开了,此后便再未见过,没成想居然在此重逢。二哥你又是如何遇见她的?“

“五日前在宜城莫家庄遇见的。”蓝曦臣道,“当时思追与几位师兄弟应邀去莫家庄除走尸,不想遇到一邪祟甚为凶险,多亏莫姑娘相助才化险为夷。莫姑娘说想入我蓝氏门下修习,我便将她带回来了。”

“哦?是何邪物如此凶险,竟连思追都应付不来?”金光瑶讶异。

“是一鬼手左臂。怨气甚重,以人血肉精气为食,我赶到时,莫姑娘的家人都已为其所杀。”蓝曦臣转向蓝忘机,“此物我已带回,稍后便送至冥室,还请忘机尽快安排为其招魂。”

蓝忘机淡声应下,金光瑶则若有所思地转向魏无羡,沉吟半晌,用颇为欣慰的语气对她说道:“如此甚好。玄羽,既然泽芜君有意收留于你,你便留在蓝氏安心修行。你从前在金麟台时总是贪玩懈怠,如今在云深不知处可不能如此,记住千万莫要辜负了泽芜君一番好意。”

万万没想到,敛芳尊与莫玄羽,竟然狭路相逢是故人。魏无羡记起她于莫玄羽手札上看到的内容,恐怕这位莫姑娘在金麟台的几年间,金光瑶对她并不怎么好。现下这人做出一副兄长关怀妹妹的体贴姿态,看在莫玄羽好歹为自己提供了身舍的份上,魏无羡觉得似乎该说些什么。然而此刻时机实在不对,蓝曦臣蓝忘机俱在,金光瑶还是莫玄羽的熟人,只有少说多看方为上策。魏无羡果真像个听话的好妹妹一样俯首称是,待蓝忘机叫来一名女修为她安排食宿之后,便乖觉地牵着花驴跟对方走了。

这厢蓝忘机从兄长手中接过装有鬼手的乾坤袋后告退,金光瑶吩咐身后的仆从下山等候,自己则被蓝曦臣引着前往寒室会客厅。蓝曦臣边走边道:“阿瑶此来云深不知处可有要事?“

金光瑶笑道:“倒也不是多么紧俏的要事,今日来主要是想找二哥商议新建瞭望台与下月清谈盛会之事,顺带也问问二哥是否有闲暇与我出门夜猎几日。我见二哥不在云深,原以为错过了,可巧却在山门口遇上。”

蓝曦臣也面露微笑:“原来如此,确实是巧了,险些让阿瑶白跑一趟。”

“二哥言重了。云深不知处盛景天下闻名,含光君亦是妙人,如何算得白跑。”金光瑶道,“不过倒确实有些意外,二哥之前不是计划昨日便归?”

“因为莫姑娘无法御剑,我等只能走陆路返回姑苏,路上便耽搁了。” 谈话间二人已至会客厅,蓝曦臣推开门,伸手示意金光瑶先行。二人乃是多年的结义兄弟,金光瑶也不与蓝曦臣客气,道了声谢便进入室内,在中央一张方案旁落座。

蓝氏家风简朴,除非重大场合,就连家主的日常起居也并无仆从服侍。蓝曦臣取出放在角落的红泥小炉置于案上,亲自动手为二人烹茶。金光瑶盯着炉中逐渐通红的上好无烟炭,继续方才的话题道:“我听二哥适才所说,竟是玄羽帮思追等人镇压了莫家庄的邪祟。玄羽从前在金麟台时总不愿好好修行,如今能有这般本事,我这个做兄长的,也终于能够放下心来了。”

蓝曦臣取来竹木茶桶,将其中上好的云雾雪芽放入壶中,做完这一切,才将目光转向金光瑶,正色道:“正是这位莫姑娘,我原本就想派人去寻访她原先的家族,未成想她竟是兰陵金氏中人。如此我有几个问题想问阿瑶,可能有些逾矩,不知阿瑶是否方便回答。”

“你我之间,有什么方便不方便的,二哥尽管问便是。”金光瑶见蓝曦臣问得严肃,不禁也收敛了面上笑容。

“我听莫姑娘说,她是于数年前被逐出家族的。从莫家庄返回姑苏途中,我曾两次问起她的出身,她却不愿直呈,只道说出来要令家族蒙羞。但据我所知,如今玄门众家中,有私生子女的家主不在少数,若说她仅仅因为私生女的身份便不愿告知出身,是不是有些太过谨小慎微了?“

蓝曦臣当然记得眼前这位三弟本人便是金老宗主的私生子,因此一番话说得颇为客观。金光瑶却不以为忤,神情疏无异色:“原来是这件事。玄羽确实是我下令逐出金麟台的,她所说的‘令家族蒙羞’之事,也未必仅指私生女一桩。此事涉及家丑,我不好与二哥详说。不过,玄羽被逐出家族,乃是因为‘私行不检’四字。“

蓝曦臣怔了怔:“私行不检?”

金光瑶颔首。

“阿瑶可还记得,莫姑娘是何时离开金麟台的?”

金光瑶沉思片刻:“应当是……六年前。玄羽是子轩死后的第二年被我父亲接回来的,之后统共在金麟台住了六年。”

“六年前……”蓝曦臣沉吟道,“那么她应当知晓我卸任蓝氏宗主,大哥走火入魔之事了?”

金光瑶似乎对蓝曦臣异军突起的提问走向感到一丝诧异:“这我却是不知了。玄羽在金麟台时一向自由散漫,喜欢的净是些花鸟鱼虫,功课却是样样皆不上心,考核时总有最简单的问题也答不上来的情况。”言罢不禁微笑起来,“说起来,其实与怀桑颇有些相似呢。”

蓝曦臣的神情却并没有因为这句调笑而轻松多少,他继续问道:“那阿瑶可知,莫姑娘的鬼道术法是从何处学来的?”

金光瑶一愣,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心虚的神情:“大概……是从我这里学来的。”

“你这里?”

“嗯,我这里。”金光瑶点头,“二哥莫要误会,玄羽在金麟台时,我们教授她的确实都是仙道剑道。但她进境缓慢,六年都未能结丹。后来她犯下大错,我不得不将她逐出家族。二哥你既去过莫家庄,大概也看到了玄羽母家的情况。她一个相貌颇佳的姑娘,无依无靠,回去了不知要受多少欺凌,我为了让她好歹有些许自保之力,便送了她几件法器,还有几份……我父亲生前收藏的魏姑娘的手稿。”

蓝曦臣整个人都僵住了。他低下头,沉默得像一座孤寂的山峰。

他二人往常谈话间,向来都默契地避免提及那个人的名字。现在那个名字猝不及防地被当年的相关者呈现在他面前,蓝曦臣只觉心上从未愈合的伤疤又被人突然撕裂,尖锐的疼痛差点让他在外客面前当场失仪,伸手去捂自己的胸口。

金光瑶深知蓝曦臣的禁忌所在,轻声道:“二哥,对不起。”

蓝曦臣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不是你的错。无羡若知道你拿她的手稿去救助走投无路的弱女子,定然也会赞同的。”

桌上的紫砂壶中传来水沸腾的声音,蓝曦臣仿佛掩饰什么一般转移了视线。他取下茶壶,将茶汤注入茶盏。二人注视着金黄水面上蒸腾而起的雾气,半晌无言。

最后还是蓝曦臣率先打破了沉默:“今日天色已晚,左右已回不去兰陵,阿瑶不如便在云深不知处盘桓数日。眼下鬼手尚在冥室,我暂且脱不开身,不如这几日你我先将瞭望台和清谈会之事谈妥,待鬼手招魂事了,我便与你同去夜猎,如何?”

金光瑶笑道:“如此甚好。还是二哥考虑周全。”

“那好。我稍后便吩咐人将你常住的那间客房收拾出来,你这几日仍旧下榻那里吧。”蓝曦臣顿了顿,“莫姑娘的事,你可放心。不管她过往所犯何事,都只与兰陵金氏有关。她既是你妹妹,又于思追有救命之恩,只要她在这云深不知处行止端庄,我姑苏蓝氏自然不会亏待于她。”

金光瑶端起茶盏吹了吹,半响方道:“多谢二哥。”


二.

丑时过半,云深不知处安静得只余蝉鸣。

负责监视莫玄羽动向的蓝氏女修藏身对方窗外一丛修竹之间,正昏昏欲睡,忽然背后风声响起,她还未来得及回头,就觉颈边一痛,眼前一黑,当即晕了过去。

扎着高马尾的黑衣女子从她身后闪出,接住向前倾倒的白衣身影,悄无声息地将对方打横抱起,又寻了块隐蔽的山石放在后面。这黑衣女子蹲在晕倒的蓝氏女修身边,先剥了对方外袍中衣,又伸手到额前,迟疑半晌,还是摘掉了对方抹额,最后在腰间一阵摸索,掏出一块通行玉令来。

魏无羡刚住进客房就察觉有人监视。亥时过后,她三两下剪出一个巴掌大小的纸人,将灵识附身其上,肉身则如同安寝一般躺在床上。小纸人出门绕着房间转悠一圈,不到半炷香时间便发现了藏身竹林的监视之人。纸人魏无羡看着暗夜里万分显眼的一身白,不禁哑口无言。这个家族果然古板到无可救药,明明干着暗中窥视的勾当,居然不知道先搞一件夜行衣。

她在床上生生挨到丑时,眼看时机将至,她使个障眼法溜出房门,绕到监视的女修身后将其打晕。现在校服玉令都已到手,她在昏迷的女修胸前贴上一张隐身符和一张昏睡符,接下来便是盗取鬼手,逃出云深。

此举真正算得上铤而走险,不成功便成仁。魏无羡心里清楚,冥室封禁一旦被破,蓝曦臣立刻会知道她不是普通鬼修,若出逃不成,那就真的只能后山囚室见了。

然而事到如今,她早已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重生以来,她在蓝曦臣面前露出了太多破绽,今日下午又猝不及防被金光瑶认出。蓝曦臣与金光瑶相交多见,对着莫玄羽这位异母兄长,他绝不可能什么都不问。这会儿金光瑶多半已将莫玄羽生平对蓝曦臣说了个底儿掉,其中与自己说辞有出入之处不知凡几。事实上,蓝曦臣至今还未派人叫她去对峙,已经让她大吃一惊喜出望外了。

谁叫自己得意忘形,一句蓝宗主酿成大祸。

魏无羡其实也知道,此事不能全怪自己,要怪大概也只能怪那幕后之人环环设计,甚至可能真的只是自己运气不好。她心里对蓝曦臣卸任宗主的原因其实颇为在意,不光因为此事出乎意料且不合情理,还因为它发生的时间,实在太过巧合。

十三年前,为何偏偏是十三年前。

她直觉此事与自己有关。

她在莫家庄当夜就反应过来,蓝思追不可能是蓝曦臣亲子。她身故十三年,而蓝思追少说也有十五岁,十五年前她与蓝曦臣成亲不过一年,与蓝家长辈之间虽然颇多龃龉,与蓝曦臣却还是如胶似漆的时候。那段时间里她有没有给蓝曦臣生过孩子,她本人自然最清楚不过。

想通此节后再回想起夜里初见蓝曦臣时的肝肠寸断,魏无羡着实狠狠唾弃了自己一番。她在心里痛骂自己没出息,魏无羡啊魏无羡,你莫非伤情伤成了真傻子,这么明显的漏洞也看不出来,死去活来间也是三十六岁的人了,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然而还是忍不住不想。魏无羡潜行在云深不知处的茂林修竹水榭楼台之间,一路熟练地躲过巡夜的哨岗。左手边一座白墙翠瓦的精致别院从她前方冒出,又被她甩在身后,她不用看也知道,那是寒室。

恍惚间又看见那日蓝曦臣手持白玉洞箫翩然降落在莫府前院,面若清辉,声如冷泉,靴尖踏碎一地的魑魅魍魉鬼影幢幢。他看向她时唇角微弯,仿佛仍是当年温柔款款的贵公子,却又依稀只是那人留在世间的一个幻影——对所有人微笑,笑意却不达眼底。

蓝曦臣十三年前卸任宗主,蓝曦臣收养了一个孩子并取字“思追”…… 

蓝曦臣究竟是什么意思。

魏无羡站在冥室门前,露出一个自嘲的笑来。

她记得那人被自己气得脱口而出“是我错爱了你”后苍白的脸色,也记得她在云深山脚下战至力竭跌入他怀中却只迎来后颈上致人昏迷的一击。到如今,即便蓝曦臣余情未了,也改变不了他们二人之间已经相隔数百条蓝氏子弟性命的事实。当初一句“错爱”,竟然一语成谶。

她从来都懂蓝曦臣的万不得已,只是不知对方懂她几分。

魏无羡深吸一口气,收起脑海中不该有的思绪,将全副注意力转移到眼前漆黑的门扇上来。

所谓“冥室”者,乃是一座上置钟楼的角楼,四周墙壁皆是以特殊材料制成,篆有咒文,是蓝家招魂专用的建筑。

冥室大门上的禁制,十三年前曾被魏无羡破解过一次,如今这个,纹样更为复杂,效果也更为强劲,设计之初花费了蓝家不少心思。奈何魏无羡身为鬼道宗师,又以符篆入世,这种封禁邪灵怨气的符文正是她专长中的专长。她将手掌放在冥室大门上逡巡一圈,略一思索,便咬破食指以血代笔,行云流水般在原本的封禁上又涂抹了一个新的符文,然后单手拍门,低声喝道:“开!”

冥室大门张嘴狂笑一般霍然开启。魏无羡闪身入内,大门紧跟在她身后合上。

进门便是举行招魂等各种仪式用的大殿。内部长宽都是三丈有余,大殿中法阵已经画好,阵中扣着一口边缘刻满符篆的铜钟。显然鬼手就在这口铜钟下面。看这架势,招魂仪式已经准备妥当,只等午时到来,便可为鬼手进行招魂。

可惜,蓝家人怕是等不到午时了。魏无羡心中道声得罪,揭开钟罩一看,鬼手果然就扣在下面,一根棍子般直挺挺地站立着,截面向地,四指成拳,食指指天,似乎在愤怒地指着某个人。魏无羡指间结印贴上鬼手皮肤,感到周遭怨气流动和缓安定。看来这鬼手暂无暴起之虞,想是五日前受了魏无羡哨声和蓝曦臣箫声的双重压制,现在还未缓过劲来。魏无羡一边心下大叹省事,一边摸出她在路上用边角料拼凑出的一只封恶乾坤袋。她拎起鬼手塞入乾坤袋,在袋口打上活结、下好封印,末了又重新塞回怀中。

装好了鬼手,魏无羡就在冥室内宽衣解带,换上她从方才那名蓝氏女修身上剥下来的校服。中衣外袍穿戴停当后,魏无羡拆开高马尾,将一头长发披散下来遮住稍许面容。她发现自己依旧不怎么会绑抹额,试了两次均不成功,索性便在脑后随手打个死结。冥室东北角放着一面铜镜,魏无羡扫一眼,镜中人的打扮竟让她有片刻的晃神。她回过神来,啧一声,将自己原先的黑衣拢进乾坤袖,就这么一袭白衣闪身又出了冥室,照样一路驾轻就熟地向山门走去。

值守山门的两名蓝氏男修见一女修沿石阶从容走来,差点以为自己眼花,眨眨眼发现并非眼花,正欲出声喝止,那女修却一扬手,袖中射出两道红光。两人一言不发,相对倒地。魏无羡则施施然走到山门前,将右手伸出云深不知处结界之外,做了个极其复杂的手势。

一缕微弱的怨气波动扩散开来,魏无羡维持着右手伸出的姿势等待了片刻,半炷香后,她要找的东西慢慢靠近,另一只手握住她的右手,有舌尖在她食指还未愈合的伤口上舔舐。魏无羡道:“一日之后,带着此物到正南方向结界边缘的竹林中找我,听到没有?”

握住她右手的力量增大了一瞬,旋即消失了。

魏无羡收回右手,这回她手中不再是空着的了,指间勾着几缕亮晶晶的丝线。这丝线并非实体,而是闪着淡淡蓝光的灵流,丝线的一端在她手中微微挣扎,另一端则延伸出去,连接在云深不知处的结界上。

她竟徒手将结界中的灵纹直接拽了出来!

结界受到扰动,立刻向每个持有通行玉令的蓝氏子弟发出示警。魏无羡腰间的通行玉令开始发光,光芒有如呼吸一般闪烁着。她这块玉牌的原主是蓝氏中的高阶修士,品级尚可,但还远远达不到最高品级,她知道蓝曦臣的玉牌能显示出示警的方位和类型。

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她左手伸进怀中掏出装有鬼手的封恶乾坤袋,右手五指上下翻飞,像翻花绳一般迅速将灵流丝线编织成完全不同的纹样,结在乾坤袋袋口的封印上。她将乾坤袋连同其上的灵流丝线一起向结界的方向猛推!

结界发出一声刺耳的悲鸣,乾坤袋周围泛起强烈的灵力波动,连周围景色都如涟漪般扭曲了起来。巨大的灵力震荡中,乾坤袋连同鬼手一起落入结界,却仿佛石沉大海一般在涟漪中不断陷落,最终咚地一声,掉在了结界外面!

一阵阴风刮过,卷走了落在地上的封恶乾坤袋。与此同时,身后的云深不知处也逐渐喧哗起来。

 

蓝曦臣与蓝忘机几乎同时赶到山门口,两人一个眉头紧皱,一个面带寒霜,往日人称一种颜色,两段风姿的蓝氏双璧,此时却连神情都有些相似了。蓝忘机俯身检查完两名倒地的门生,看向蓝曦臣,后者当即点头,对身边刚刚赶到的一位门生道:“士衡,你立刻召集百名修为甲等以上的弟子,十人一组,从山门出发,全山搜索方才出逃之人,此人身带邪祟,一旦找到,不要轻举妄动,立刻放出信号烟花,我与忘机会来支援你们。”

被唤作士衡的弟子点头称是,正要回身召集同修,蓝曦臣又叫住他道:“万事小心,此人危险,你们的首要任务是找到后看住她,如非万不得已,不要与她交手。”

那弟子领命而去,蓝曦臣又道:“忘机,你立刻去冥室查看鬼手是否尚在,我派人去女修处寻莫玄羽。无论找到与否,我二人都在冥室汇合。”

蓝忘机点头,立刻飞身而去,蓝曦臣也旋身欲走,身后却传来一声呼唤:“二哥!”

方才一番大乱,终于还是惊动了客房中安寝的金光瑶。他极少见到蓝曦臣脸色如此难看,不禁吓了一跳,上前问道:“二哥,出什么事了?”

“方才结界发出示警,有极度危险的阴邪之物逃离了云深不知处。”

“逃离?”

蓝曦臣示意金光瑶看向山门,几个门生正将两名一动不动的值守弟子抬上担架。“二哥,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金光瑶大吃一惊。

蓝曦臣叹口气,挥手招来另一名门生:“劳烦你向女修处的许先生传信,就说事态紧急,我需即刻去一趟绽园,请她向绽园居住的众女修知会一声。”吩咐完毕,又转向金光瑶道:“阿瑶你随我来,我们边走边说。”

他向女修处疾步走去,金光瑶随后跟上,问道:“方才那两名门生,可是被脱逃的邪祟袭击了?”

蓝曦臣摇头:“两人均被昏睡符正中眉心,可以断言不是邪祟,而是人为。”

“人为?”金光瑶恍然大悟,“二哥的意思是,有人盗走了云深不知处镇压着的邪祟,又打伤了两名值守弟子,从山门逃走了?”

蓝曦臣颔首。

“可知究竟是何邪祟?”

“还不能完全肯定,”蓝曦臣道,“不过根据结界的震动程度来看,应该……是那只鬼手。忘机已经去冥室查看了。”

“莫家庄的那只鬼手?”金光瑶更加震惊,“鬼手是二哥昨日亲自带回云深不知处的,还未来得及招魂,知之者应该甚少,怎么会在头天晚上就失窃?”

“阿瑶所言正中要害。”蓝曦臣冷冷道,“因此我正要去女修处查看令妹是否尚在。”

“玄羽?”金光瑶道,“二哥怀疑是玄羽盗走了鬼手?”

“难道不是么?”蓝曦臣侧过头来看着金光瑶的眼睛。

金光瑶叹气:“二哥所言有理。我只是没想到,玄羽竟会做出这样的事来。是我这个兄长管教无方了,我在此先给二哥陪个不是。”

“阿瑶不必如此,我并非责怪于你。”蓝曦臣也察觉自己情绪有些失控。他深吸一口气,感到心神稍稳,这才开口继续道,“现下一切还只是猜测,并无证据,事实如何,还要等你我二人赶到莫姑娘下榻处才见分晓。”

“二哥所言甚是,既然如此,我们便尽快赶过去吧。”

 

蓝曦臣与金光瑶走后许久,山门附近的回廊下悄然转出一个白色的影子。此时追踪的已去追踪,调查的还在调查,山门口行人颇少。魏无羡有惊无险地翻过男女修交界处的围墙,穿过女修起居处,一路向后山走去。

方才那招调虎离山着实危险,一旦被人识破,立刻就会变成瓮中捉鳖。然而这已是她能想出的最好办法。

云深不知处重建后的第一个结界是她亲手设计,能识别灵气怨气,手持通行玉令的修士虽然能够自由出入,带着邪祟却是麻烦重重。此结界对于怨气只能单向通过,若想将邪祟带入,需要玉令主人用特定符文将玉令与邪祟结印在一起;而若想将邪祟带出,唯一不触发示警的办法就只有将山门前的结界暂时撤去一小块。撤去结界的符文由家主决定,也只有家主一人知晓。此举原本是为了防范邪祟逃出云深为祸人间,没成想今日却死死防住了她自己,教她无法悄然离去。十多年过去,蓝家的结界只能越发牢固。魏无羡在上山之初便留意过,若只求将鬼手带离云深,以她之能尚且可为,但若想彻底破解这个结界,没有年余功夫,则是想都不要想。无奈之下,她只能先将鬼手送出,又招来怨灵,命其将鬼手在指定时刻带到她指定的会面地点。所幸目前为止一切顺利,眼下她只需在后山等待一日,待蓝家人认为她已然下山,从而将追踪她的人手调派到山下之后,她便可悄无声息地离开云深不知处,接过怨灵交还的鬼手。只要能进入城镇,她有万全的把握不被蓝家人抓到。

魏无羡绕着后山山体转了半圈,寻到一处正好能容人的隐蔽隙罅。她掂着自己身上的白衣小心翼翼钻进去,在入口处设好用来藏匿身形的法阵后盘腿坐下,预备用冥想打坐来度过这短暂而漫长的一日。

这一日内,前山居所时而喧哗时而安静,后山却一直鲜有人烟,唯有泉水流淌的潺潺声和风吹竹叶的飒飒声萦绕耳际。魏无羡闭眼凝神,半梦半醒间仿佛听到少年少女在冷泉中嬉笑打闹。她不由自主地微微翘起唇角,在这阴谋诡计都暂时偃旗息鼓的时刻,放纵自己沉溺于往昔葱茏岁月,做片刻现世安稳的好梦。


T.B.C.


如无意外,这篇文主视角应该是羡羡和蓝大,非主视角听别人说话,一律半真半假无真无假,全凭各位生发

之前评论家规如黄河之水天上来的姐妹,想不到吧.jpg

以及,下章就进回忆杀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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