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羡 | 单性转】从君去(21-22)

新来的看官请先移步预警


二一.

月上中天,魏无羡怀里揣着一堆胭脂水粉,大大方方地去蓝曦臣屋外敲门。

蓝曦臣合衣而卧。许是因为心中有事,他睡得极浅,敲门声刚响第一下便已惊醒,起身披上外袍去开外间的门。见是魏无羡,蓝曦臣有些迟疑。对方虽已进过他的房间,还和他一同用了午膳,可那毕竟是白日里,眼下更深露重,再让一个女子孤身进他卧室,蓝曦臣直觉有些不妥。

魏无羡却不给他拒绝的机会,绕过这尊门神径自进了里间。蓝曦臣叹口气,认输般在她身后合上门。借着月光,他看到魏无羡走到梳妆台前,将一堆瓶瓶罐罐放在桌上,然后伸手去摸索灯烛。蓝曦臣取来床头小几上的烛台递给她,魏无羡在黑暗中悄声说了句谢谢,朦胧的月光将全部感官尽皆放大,少女接过烛台,两根手指轻轻滑过蓝曦臣的手背。

那感觉似温似凉,更似一种敲骨吸髓的痒。蓝曦臣的手颤抖了一下,比预想中更早一瞬放开烛台,而后小心翼翼地收回袖中。

魏无羡背对蓝曦臣,手捏明火诀点燃了蜡烛。她将火光往自己下颌上一照,忽然转身咧嘴,对蓝曦臣露出一个阴恻恻的笑容。

蓝曦臣几乎惊叫出声。

那是孟瑶的脸!

他骇得倒退一步,魏无羡见他果然中计,靠在桌沿上压着嗓子狂笑,笑得人和烛台一起花枝乱颤。蓝曦臣听见如假包换魏无羡的笑声,心神稍定,无奈地叮嘱一句小心火烛,她这才又将烛台拿稳了,举起来往四下照了一圈。

此刻就着烛光细看,这张脸与孟瑶只有七八分相似。方才魏无羡来敲门时站在屋檐的阴影下,他只凭身形和气质便确信来者是魏无羡,并未真正看清她的脸,因而连对方什么时候易了容都没发现。

“怎么只有一盏烛台啊。”魏无羡皱眉,“你真是,也不知叫人再送几盏过来。”

“无妨,既然今夜便要出城,何必为这点小事劳动旁人。”烛光昏暗,蓝曦臣也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魏姑娘,你的脸怎么……?”

历来易容术都是幻术的一种。幻术作用于心神,中术者心智不同,所见幻象自然也不尽相同。蓝曦臣还从未听说过有符篆能将一人的容貌指定易容成另外一人。

魏无羡无声地笑:“纯手工易容,半点灵力不用,只要不下雨,保管叫任何修士都看不出来。怎么样,厉不厉害?”

“厉害。”蓝曦臣也笑,“如何做到的?”

“化妆啊。每个女孩从小就要学习的必备技能,你们男修肯定猜不到。”魏无羡边说边从袖中掏出一大把笔刷粉扑,“这里材料有限,只能画出七八分像。不过温家人又没见过孟瑶,顶多根据与他合租之人的口述造像,七八分足够了。”她指了指妆台前的高脚椅:“喏,坐吧。我是不指望你会化妆,所以只好我来代劳。多荣幸啊泽芜君,你说是不是?”

蓝曦臣依言坐下,只不过多问了一句:“为何我也要易容?”

“哥哥,我们的计划是在城门口亮出身份,而不是在城内就被人察觉。你要从晚风阁走到东二门,这段路上谁知道会不会撞见巡夜的温家修士,要是叫你失陷在城内,下午的计划岂不都白做了。”

魏无羡将烛火往蓝曦臣的方向挪了挪。妆台上林林总总摆放着十几只瓷瓶,她大致扫视一遍,从中挑出一只,旋开盖子露出内里深褐色的膏体,又从笔刷中抽出一支特别细长的,弯腰凑近蓝曦臣道:“来,抬头。”

蓝曦臣闭上眼,感到湿润的凉意落在颊边。

魏无羡的手稳而准,下笔也极为专注,先用深褐色在蓝曦臣脸上勾勒出轮廓,再用浅褐与玉色层层堆叠,渐次晕开。房间里一时落针可闻,只余两道呼吸在烛火与月色下静静纠缠。即便一片衣角都没有相触,蓝曦臣却知道魏无羡离他很近。少女的身躯仿佛散发着热意的火炉,他被那份近在咫尺的体温勾走了心魂,不知不觉间睁开双眼。

烛火恰在这时炸出一朵灯花,光明暴涨的瞬间如同天人降世,头顶阵阵梵音,足下步步生莲,万道金光自身后绽放,金芒下隐约是故人的脸,圣洁而妖娆,悲悯又无情。

蓝曦臣用力眨眼,于是光明退潮,庄严宝相散若云烟,幻境中人却还真真切切停留在眼前。魏无羡离他那么近,近得能看清对方虹膜下流转的一抹不易察觉的暗红。她又往前倾了倾身,双腿碰到他的膝盖。蓝曦臣有些不适地分开腿,魏无羡便自然而然地挤进他双腿之间。

他只觉双耳火辣辣的烫,连忙又把眼睛闭上了。

魏无羡的笑声仿佛飞珠溅玉摔碎在耳边:“泽芜君,你紧张什么?”

蓝曦臣被她问得更紧张了。魏无羡低头瞧见他一板一眼放在膝上的手,好笑地转过笔杆戳了戳:“放松,你这样非把衣角攥出洞来不可。要是紧张就跟我说说话,上个阴影而已,你还是可以说话的。”

蓝曦臣此时除了三分灵识还固守着身舍,剩下的全在云端上飘。魏无羡话音落地,他下意识地便要露出笑容,对方却一惊一乍道:“诶你别笑啊,让你说话不是让你笑。我描边都描歪了。”

一根手指落在脸上,细致地抹去了多余的水粉。蓝曦臣心头一颤,感觉那仅剩的三分灵识也离飞升不远了。

“你不愿意说话,那就听我说,我给你讲讲莲花坞如何?”

蓝曦臣神思不属,一不留神说了句心里话:“我想听魏姑娘的事。“

“好好好,都依你。”魏无羡开口就将话题扯得很远,“我刚满十三岁那年的秋天,有一日莲花坞来了几个乡绅,自言是从百二十里外的宝林镇来的,镇外飞沙岭原本是镇上猎户衣食所依,月前却出了一幢怪事。每日自黄昏时起,到日出为止,山岭间常常传来嚎哭声和含混不清的叫喊声,有好事者进山查看,却只见阴风阵阵围着他们打转,半个人影也没有。猎户们心中害怕,不敢再进山,便央着乡绅求到莲花坞来。”

“只闻其声却不见人影?”夜猎除祟乃是世家弟子的老本行,蓝曦臣不由得稍稍拉回些许注意力。

“正是。江叔叔听了乡绅们的陈述,认为此事虽然听起来毛骨悚然,但不管是何物作祟,闹了一个多月都没闹出一条人命来,可见不是什么危险的凶煞厉鬼,于是就把这件事交给了我和另外几个师弟妹。”魏无羡一边取了些石青色点在蓝曦臣鬓角,一边回忆道,“那是我第一次在没有长辈陪同的情况下外出夜猎。到了地方之后才发现,事情原委其实很简单。宝林镇有一位年过七旬的老太太,儿子早逝儿媳改嫁,几个月前唯一的孙子进山打猎,再也没回来。老人家受不了打击,没过多久就病逝了,她的魂魄有执念而无怨气,因此化不了形,只是日复一日地在飞沙岭上打转。我们上了飞沙岭,一道符篆便让这老太太显了形。她牙齿都掉光了,讲起话来口齿不清,我们好容易听清楚前因后果,山前山后地帮她找了两日,却连那少年的尸骨都没能找回来。”

蓝曦臣听到此处,没说什么,心知那少年多半已被猛兽吃了。

“可麻烦就麻烦在,这老太太的残魂仅凭执念留存,神智缺损得厉害,除了一定要找到她孙儿之外几乎什么都不记得,也什么都不理解。我们将少年留下的草帽和布鞋拿给她看,她却仿佛听不懂一般,无论如何都拒绝相信少年已经死了。执念未了魂魄无法往生,我们又不能放任她一直在飞沙岭上哭下去,头疼好几日,最后还是师姐想出了办法。”

蓝曦臣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立刻便猜出了这办法是什么。他从前就知道魏无羡很会讲故事,看似离题万里的开头,最终都能被她收束回原本的主旨。想来应是魏姑娘看多了话本的缘故,蓝曦臣思及此处,正要展露笑容,想起魏无羡方才的叮嘱,只好将嘴角的弧度强行压下。

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已经不紧张了。

果然就听魏无羡继续道:“这办法说简单也简单,孙子既已没了,老太太又想见他一面,那就只能找人假扮;说难也难,百家之中易容术法统共也就那么几种,等闲都是幻术,拿来骗人尚且马马虎虎,骗鬼就更不行了。我同师姐合计了两日,决定既然符篆行不通,不如就用最笨的办法,拿胭脂水粉硬生生画出一张面皮来。”

 “只是苦了我那二师弟,”她忽然咯咯笑起来,“第一次易容,我和师姐都没什么经验,虽然提前在彼此脸上试了很久,真到给二师弟上妆的时候,还是手忙脚乱地折腾了足足半日。说起来那小子当时的模样,没准比你现在还要僵硬几分。幸亏画出来效果不错,我人生中第一次脱离长辈独自夜猎,就这么圆满解决了,除了刚上山时用了一张燃阴符外,一点仙门法术也没用到。”

瓷瓶“啪”地在妆台上敲出一声脆响,权当为这个夜猎故事作结。魏无羡最后打开一个粉盒,将薄薄一层铅粉均匀覆盖在蓝曦臣的额头和双颊。

蓝曦臣很努力地板着脸:“魏姑娘现在易容起来倒是很熟练,莫非往后夜猎中还有练习的机会么?”

“那倒不是,后来我都是在莲花坞里整人用。泽芜君小时候有没有偷穿过长辈的衣服?哎不用说,你这样的仙门楷模肯定没有过。我原来趁虞夫人不在家,偷了她的裙钗穿戴在自己身上,再把自己化妆成她的模样,跑去吓那群偷鸡摸狗不好好练功的师弟师妹。前几年因为没有虞夫人高,偶尔还会被识破,近两年就不一样了,百发百中,万无一失。就是有一次不巧被提前回家的虞夫人逮住,罚我跪了半个月祠堂。”

魏无羡拍拍手,“好啦泽芜君,你刑满释放啦,看看?”

她边说边将妆台上的铜镜塞到蓝曦臣手中。蓝曦臣睁眼,仿佛照镜子却发现镜子里的人不是自己,即便他早有准备,依旧吃了一惊。

镜中的容颜几乎称得上平平无奇,是扔进人堆里转瞬就会消失不见的那种相貌。细看之下,眉眼确实还是蓝曦臣的眉眼,只是形状轮廓被魏无羡巧妙堆叠上去的颜色悄悄改变,仿佛与光影玩了个诡计,将颠倒众生的姿容悄悄掩藏。

“怎么样?”魏无羡满脸写着快来夸我。

蓝曦臣叹道:“堪称手艺精绝。”

魏无羡一向得了便宜就卖乖:“那是。不过这都不算什么,我还有更厉害的化妆术,可以让活人毫发无伤原地去世,惊悚程度比假扮虞夫人更胜一筹。”

“……”

这就有些离谱了,蓝曦臣问:“什么意思?”

“扮尸体啊。”魏无羡得意道,“往融化的琼脂里滴几滴洋红花青,在头上画个血窟窿,再面朝下往莲花湖里这么一趴。我第一次扮尸体的时候,江澄火急火燎跑去找江叔叔救我,竟然还掉了几颗金豆。这事我能嘲笑他一辈子,毕竟我五岁起就没再见过他哭了,哈哈哈。”

蓝曦臣:“……”

魏无羡一脸遗憾:“后来他不但跟我学坏了,还跑去荼毒师弟师妹,搞得江叔叔对出门一趟回家看见满池子浮尸都脱敏了,唉。”

“……江宗主真乃人中龙凤,曦臣佩服。”蓝曦臣道。

什么样的率性和气量,才能养出这样的孩子,才敢纵容这样的孩子不管。他是真的佩服。

魏无羡听出他的意思,歪头想想,笑着承认道:“嗯,江叔叔的确不容易。”

她从袖中掏出一套黑色的夜行衣:“穿这个吧,下午从成衣店拿的,肯定合身。”

蓝曦臣伸手接过,对方却忽然沉思道:“泽芜君,你们家家规,不会有什么‘不可穿黑衣’之类的吧?”

再怎么习惯魏无羡偶尔的语出惊人,此时也叫蓝曦臣啼笑皆非:“魏姑娘多虑了。”

被她这么一打岔,蓝曦臣含在唇边的道谢忘记出口,直到换完衣服才反应过来。过后补上又难免显得突兀,蓝曦臣纠结半晌,干脆放弃了。

这不是个好兆头。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在魏无羡面前竟好似比在胞弟面前还要随性。

魏无羡举起烛台,将他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两遍,笑道:“泽芜君果然穿什么都好看,易了容也好看。”

蓝曦臣自己拿起铜镜照了照,镜中人与往日大相径庭的模样让他忍不住觉得有些好笑。他问魏无羡:“若是守城修士认不出我怎么办?”

“啧,怎可能。你真是不识如来面,只缘佛在心。”魏无羡打趣他,“以你在云梦的知名度,朔月在手,必是泽芜君本人无疑。”

蓝曦臣也笑,脸上的脂粉让他觉得面皮有点僵硬:“魏姑娘也不遑多让吧。你的仙剑怎么办?”

“我?我的名声只是风头大,真正见过我的人出了云梦屈指可数,见过随便出鞘的人就更少了,刻意遮掩反而引人怀疑。”

蓝曦臣心知魏无羡对云梦一带的了解程度远高于他,道了声“都依魏姑娘”,便不再坚持。

外间再次传来敲门声,魏无羡丝毫不见外地起身替主人开门。门外站着于堂主,见来应门的人是她,神色如常地问道:“二位可都准备好了?”

魏无羡颔首:“好了。”

“那好。”于堂主道,“老朽这便出发为你二人探路,稍后自会有人领你们去合适的位置。如无意外,我们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魏无羡道。

“后会有期。”蓝曦臣也道。

三人就在门前拜别,于堂主踏出几步,回头严肃道:“魏姑娘,老朽还有一言。“

魏无羡有些诧异:“于堂主请讲。”

于伯廉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前路未卜,犹豫不得,还请魏姑娘做好心理准备。”

蓝曦臣皱眉,回过头来正要询问魏无羡对方是什么意思,却忽然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刚刚还笑盈盈讲着故事的少女仿佛被冰雪封冻了笑容,茫然无措地转过脸来寻找他的视线,如同受惊的幼兽逃离危险,本能地寻找一个令人安心的依靠。

蓝曦臣把要问的话咽回了肚里。

他眨了眨眼,那张茫然无措的面容便如幻象一般消失无踪了。魏无羡神色如常地问他:“离出发还有大约半个时辰,泽芜君可要再歇息一会儿?”

她的脸仿佛套上了第二层易容。这回画的是个笑模样,美则美矣,就是不知为何让他有些心酸。

蓝曦臣看她半晌,柔声道:“不必了,我想陪着魏姑娘。”

 

丑时将至,一弯残月斜挂于东方天幕,被重云遮住半边,只含羞带怯地在院中洒下一层极浅极薄的银辉。

适合出奔,但不适合赏景。

蓝曦臣与魏无羡坐在凉亭顶上,零星的几盏壁灯照不亮整座庭院,草木山石都笼罩在一片黑黢黢的阴影中。他是被魏无羡硬拽上来的,以他的修养,定然要规规矩矩地呆在凉亭里,魏无羡却说登高望远心情更佳,蓝曦臣无奈地摇了摇头,也就随她去了。

“你们那个于堂主,其实也是妙人。”蓝曦臣道。

“为什么这么说?明明下午还差点跟人家动手来着。”

“下午是我一时冲动……还在石桥巷大院的时候,于堂主为了让院中另外六人不向温氏吐露他的存在,强行给他们一人喂了一颗辟谷丸,还骗他们说这是某种名为‘月月红’的奇毒,想活命就要听他的话……”

魏无羡察觉蓝曦臣在看她,夸张地弯了弯唇角:“这我倒是第一次听说。辟谷丸一颗下肚,七日不用进食,寻常人家哪里知道这些,真怕他们吃撑着。”

“孟公子应该猜出不是毒药了。”

“是么?不奇怪。”

沉默片刻,魏无羡又道:“我一会儿吩咐门生,待此间事了,给那两户人家送些钱财吧。毒药是假,累得人家担惊受怕是真,好歹给点补偿。”

“多谢魏姑娘。”

“你道谢做什么。”

“也算是我造下的孽。”

魏无羡没搭腔。谈话至此又告终结,若不是她就在身旁坐着,蓝曦臣真想长长叹一口气。

情况好像一下子倒转过来,变成蓝曦臣搜肠刮肚寻找话题,魏无羡在一旁不咸不淡地接着。蓝曦臣揉了揉眉心,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两年前的午后,他在藏书阁煞费苦心给对方讲道理的日子。而且如今的任务比那时还要艰巨,毕竟眼下他连魏无羡的心结在何处都不知道。

唉,实在不行就单刀直入吧。

并肩而坐的两人连对方的面孔都看不甚清。魏无羡抽出一张符纸,三两下折成一只纸鹤托在手中。微风吹来,纸鹤腾空而起,颤颤巍巍地飞向庭院一角,从银杏树上摘下一片绿叶。它将绿叶放进魏无羡摊开的掌心,随即化成了一捧闪光的金色尘埃。

魏无羡将叶子凑到唇边,以叶为笛吹了一段小曲。她吹的竟是《孤鸿引》,一首肃穆而悲凉的乐府,无定河边形销骨,将军百战不如归。

蓝曦臣诧异地侧了侧头,开口伴着笛音哼唱起来。

——有所念,回纹尺素寄边关。汉水东流夕照晚,尽托鸿雁,征人未返,梦里是清欢。

一曲吹罢。

“魏姑娘,你有心事。”蓝曦臣柔声道。

魏无羡持着叶笛的手搭在膝盖上,无力地垂下来。

“泽芜君,你杀过人吗?”她忽然问道。

蓝曦臣愣住。

她好像只是平淡地提问,又好似包含着某种深刻的谴责。蓝曦臣回头看她,她却自始至终低垂着眼睫,那片绿叶从指间滑落,卡在琉璃瓦的缝隙中,再过几轮日升月落,便是又一片随处可见的枯叶,与它从未传载过五音的同类毫无区别。

如此讳莫如深又振聋发聩的指天斥地。

“今天中午,于堂主原本建议我留在晚风阁,是我自己放心不下,一定要跟去青石坊的。那巷口的十名温家修士,原计划是要由我击杀两名的。我以为自己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

魏无羡的声音停顿了一下:“我迟疑了,差点让他们把信号放出去。若不是另外几人反应及时,我们可能已经死了。”

“这不是你的错。”蓝曦臣的声音宛如瓷器叮当相撞,温润地自夜色中传来。

魏无羡竟然笑了两声:“我知道,我都知道啊。温家是敌人,是仇雠,我不杀他们,他们就会去杀你。从前我斩鬼怪,除妖邪,是为了让这些东西不再残害生灵,杀两个为虎作伥的温家修士又有什么区别?”

“可就是有区别啊。”她悲伤地摇了摇头,“他们活着的时候,我只要一想到你有危险,就恨不得将他们千刀万剐。可他们真的死了,尸体横陈在我面前,我却在想,他们可有父母,可有妻小?他们即然入了温氏,上峰有令,自当毫无疑虑地遵从。说到底这世上真正的恶人能有几何,无非身份决定立场。立场相左,主家一声令下,两派人就得刀剑相向。今日江氏险胜一筹,明日温氏占据上风,到最后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相互枕藉的这些亡者之间,江氏温氏,究竟有什么不同?”

“兵者凶器,仁者不得已而用之。”蓝曦臣感叹道。

“仁者……”魏无羡低低地笑,“今日之事,明明是我下的令,可我手上滴血不沾,脏活累活全叫那随行的几人替我做了。传出去于堂主还说我心地仁善,我都不知这究竟是仁善还是伪善……”

“魏姑娘,你不是伪善之人。”蓝曦臣坚决地打断她。

“多谢泽芜君首肯。”

“我是认真的。”蓝曦臣将整个上半身都侧了过来,“你方才不是问我有没有杀过人吗?”

“啊……”魏无羡如梦初醒,讷讷道,“对不起,我方才心神不宁,不是故意揭你疮疤,你能不能当我从来没问过……”

“我杀过人。”

魏无羡闭嘴了。

“我第一次杀人的时候,整个云深不知处都笼罩在一片火海中。”蓝曦臣道。

魏无羡彻底愣住。那不就是半月前……

“当时我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蓝曦臣抢在她再次道歉之前开口,“满目都是剑影,满眼都是血光。我护着几个弟子往藏书阁的方向退,退至阁前,在桥上看到了父亲和叔父。

“我被叔父不由分说地带进了藏书阁。他交给我一摞还未来得及翻修的孤本,让我立刻从后山逃离云深不知处。我与叔父争辩,希望能将这机会留给父亲——他不仅是我父亲,还是蓝氏的家主。叔父却给了我一耳光。

 “我幼时挨过手板,挨过戒尺,但从来没挨过耳光。”蓝曦臣淡淡道,“这一记耳光将我打懵了,也将我打醒了。父亲是家主,断无抛弃家族门派独自逃亡之理,而我是少主,只要我在,古籍在,姑苏蓝氏就还在。

“我杀出了云深不知处,留下我的血脉至亲为我断后。刀剑无眼,他们可能会死,可能终身残疾,但我不能回头,不能浪费他们的牺牲,因为他们不单单是在保护我,更是在保护姑苏蓝氏的百年传承。我下山时,听到身后轰隆一声巨响,忍不住回头张望。我看云深不知处的最后一眼,整个藏书阁在大火中轰然倒塌。”

蓝曦臣在孤寂的蝉鸣中望向魏无羡:“你明白我为什么给你讲这些吗?”

“不完全明白。”魏无羡诚实地说。

“你所感受到的一切,远非家族仇恨那么简单。”蓝曦臣的语调依旧温柔,说出的话却字句都是遍布荆棘的残酷现实,“这里有壮士断腕,有大厦将倾,有忍辱负重,有性命相搏。这是战争啊,魏姑娘,你方才的歌里不都唱了么?当日我逃离云深,一路上险象环生,被数十名温家修士围攻的时候,我其实什么都不能想,脑中没有仇恨,只有恐惧;没有家族基业,只有一己存亡。逃出生天之后,我的第一个念头并非方才杀了多少人,而是自己终于活下来了。可见兵凶战危之际,挣扎求生是每个人的本能,你我如此,温氏亦如此。乱世不讲道理,这件事,本身就没有什么对错可言。”

魏无羡依旧低着头,轻声道:“你说的我并非全然不懂,可总有些时候,感觉一些生命的流逝就只是因为我的一己之私。”

蓝曦臣轻笑:“魏姑娘,你这是在说我是你的私心吗?”

“我……”魏无羡卡住。她没法回答这个问题,说不是好像既不诚实也不礼貌,说是好像又不大体面。蓝曦臣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噎人了?

好在蓝曦臣似乎无意等她回答。他略过这个插曲,接下去道:“之前我为了不给你平添烦恼,有些事情不愿与你详说,但既然你已经想到了,我不妨直言告诉你。我不愿你过多插手我与温氏的恩怨,怕将你置于险境只是一方面原因。云深不知处遭焚之后,蓝氏与温氏等若公开交战,你帮我,就是选择站在姑苏蓝氏一边。你以对待家族仇恨的态度看待今日之事,殊不知从你出手搭救于我的那一刻开始,你就已经将自己绑上了我的战车。你还小,我怕你心理承受不了,更怕你没准备好踏上战场。战场是一个舞权弄谋的地方。慈不掌兵,你第一次接触权谋,过不去心里那道坎是正常的。”

蓝曦臣一口气说完,以十二分的严肃总结道:“所以你是否已经想好了?我这辆战车,现在下去还来得及。”

魏无羡方才听得入神,甚至都没出声反驳那句“你还小”,及至蓝曦臣最后一句话音落地,她却顷刻回魂,斩钉截铁道:“我不。”

蓝曦臣苦笑:“就知道劝不动你。”

“那……你能告诉我怎样才能过去心里那道坎吗?”魏无羡问他。

“不能。”蓝曦臣毫不犹豫地说。

“啊?”

“人心千变,每个人的想法都是不一样的。我只是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给魏姑娘提供些许安慰。若是我处在魏姑娘的境地,必定不会对初次杀人之事接受得如此平和。我的愧疚感有仇恨和求生欲来缓解,这是曦臣之幸。”

蓝曦臣叹了口气:“这么说或许显得有点无情,但我相信魏姑娘理解我的意思。”

魏无羡认真地点了点头。

蓝曦臣见状又道:“似云深不知处遭焚那般惨状,我希望魏姑娘一生都不要有机会看见。可是天不遂人愿,你我眼下站在乱世的门槛上,未尝不会有双双被逼上战场的那一天。若真有那么一日,只盼魏姑娘记得我今日所言,莫要过分苛责自己。”

魏无羡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

出逃在即,她其实还是不确定自己是否已经做好了必要时刻不择手段的心理准备,可她还是微妙地感到安慰。记忆里只有江叔叔和师姐会对她这么说话,讲道理也要讲得春风化雨,字里行间明晃晃的都是关心和爱护。

也许她只是需要一个人来告诉她,即便已经手染鲜血,她的灵魂也依旧是从前的那个魏无羡。

千般思量涌上心间,魏无羡理不清头绪,只轻声吐出一个“好”字来。

两人又在凉亭顶上坐了半盏茶功夫。远远的游廊尽头飘来一盏提灯,那是于堂主派来通知他们出发的门生。蓝曦臣看见了,站起身,回头发现魏无羡依旧垂首不语,叹了口气,伸出的右手犹豫片刻,终究还是落在对方肩头。

魏无羡抬头,蓝曦臣的眸光比月色还要温柔。

他说:“这些事情没必要立刻想明白。慢慢来,一日想不通就想两日,一月想不通就想一年。在那之前,你若不愿下杀手,可以不必勉强自己,好吗?”

魏无羡嗫喏片刻,依旧只吐出一个字来:“好……”

“那就别再为此烦心了,好吗?”

“好。”

蓝曦臣笑了,双眼弯成两弯月牙儿。

他拍了拍她的肩膀,转身跃下凉亭,迎向回廊上提灯的门生。那是魏无羡头一回看蓝曦臣的背影,寂寞如雪,诗礼簪缨。

看着看着,就想伸出手来,对他说一声不要离开。

 

 

二二.

更夫手提一盏糊了琉璃纸的风灯,漫步在锈水坊错综复杂的巷子里。夜风揭下墙角贴着的一张白纸卷到他面前,微弱的火光照亮了纸上的文字,片刻功夫,白纸便又打着旋飞走了。

那是岐山温氏张贴在城里的宵禁令。

更夫从白纸上收回视线,持起梆子敲了五鼓,然后拖长声调喊了句“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此地靠近岐山,常有身穿白底红纹衣袍的修士路过。百姓们认得温氏校服,多半会自发绕着他们走。昨日午时,上百名温家修士闯进城中,不由分说封闭了四门,又就地抓人将这白纸黑字的宵禁令贴得满城都是,言道即日起自亥时至卯时,任何人无原因不得踏出家门半步。

这宵禁令,更夫白日里看过,当即便忘到脑后去了。

历朝历代宵禁,从来没听说过连打更人也一起禁的。更夫是个正经八百的乡野村民,不晓得什么叫蓝氏余孽仙门蠹虫,事实上,“孽”字和“蠹”字他一个也不认识,他只知晚上的巡夜必定照巡不误,半点偷懒不得。

又一盏风灯从半里开外的街口转出。更夫眼前一亮,心知来者定是邻坊与他相熟的另一名打更人,遂打起精神上前,准备同往日那般唠几句家长里短消磨时光,谁知走进了却发现那人形貌与往日相比似乎有些不同。更夫困惑地皱了皱眉,还未来得及开口招呼,眼角一道红光闪过,灭顶的困意随之袭来,他登时两眼一翻,身子还未落地,人却已经睡熟了。

新来者视若无睹,绕过倒地的身躯径自消失在小巷尽头。背后身穿夜行衣的身影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冒出来,将后脑贴了昏睡符的更夫拖进墙角阴影,摸出对方的风灯、梆子和更鼓,拎在手上悠哉游哉地走了。

 

半个时辰后,蓝曦臣藏身于晚风阁东侧门的屋檐下,看见了那盏风灯。

打更人缓步行至东侧门前,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身形不受控制地向门内倾斜。蓝曦臣扶住他,感到手中被迅速塞入几样东西。他小心拿稳了,向前一步踏上街道。跌倒的是打更人,起身的已是蓝曦臣。

魏无羡早他小半个时辰出发,此时想必已到东二门下。思及此处,蓝曦臣不禁加快了步伐。这条路他虽从未亲身走过,白日里却已在议事厅的模型前背得滚瓜烂熟,此时放眼身周,路旁商铺酒肆悉数历历在目,宛若指掌。偶有暗处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只要象征性地敲一敲更鼓,喊两句“天干物燥,小心火烛”,便能立竿见影地让视线转移。

蓝曦臣安然无恙地穿过勋阳城,心想,大隐隐于市,诚然。

勋阳环城六十里,除去西南临山,余下三面皆铸城墙。从白日里于堂主处所得消息来看,温氏此番排兵布阵,委实下了大功夫。城墙上二里一岗,四门各有二十人驻扎,西南清野另派二十人监视,所有岗位三班轮换,昼夜不休,空闲者则在城墙沿线街坊巡逻。各个哨岗之间以信号烟花为号,任何一个岗位发现异状,只要信号烟花升空,就近岗位顷刻便能前往支援,不到半盏茶时间,便能集结上百人。如此情形,确如于堂主所言,只可智取,不可力敌。

东二门周围的异状便是从城墙脚下开始的。

巡城的修士转过街角,首先注意到的是那盏风灯。打更少年似乎很怕他,灯罩中昏黄的烛光自他出现开始便泛起明显的涟漪。修士不耐烦地挥挥手,示意对方该干什么干什么。于是那人谨小慎微地挪着步子向他靠近。靠近了他才注意到这少年很高,或许比他还高。修士皱了皱眉,直觉比理智先一步向他发出示警。他想要喝止少年站在原地,张开嘴却发现自己已然无法出声。他的喉间亮起一抹皎白的月光,痛感反而是最后袭来的。堕入深渊之前,他感到身体被提灯少年接住,轻轻放在地上。

街头巷尾的两盏风灯同时熄灭了,东二门霎时间陷入更为彻底的黑暗。与夜色融为一体的身影悄无声息地靠近城墙,四只纸鹤举重若轻地叼起一只飞爪挂上垛口。他们不能御剑,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朔月和随便的剑芒宛如明灯,一旦出鞘,必定引得虫豸蚊蝇扑火而来。

此时距离换岗还有不足一个时辰,东二门城墙上方的年轻修士抬头望天,心中默默估算一下时间,然后结结实实打了个哈欠。

夜间当值最是危险,一来目不视物,二来容易犯困。此理天下皆然,那潜伏在勋阳城内的蓝氏余孽自然不会不知。这个哨岗当值的一共五人,防范蓝曦臣偷城已经防范了一整夜,如今换岗在即,心中难免有些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懈怠。年轻修士被身旁同僚拍了肩膀,有些不好意思地伸手去挠耳后乱发。他忽然愣了一下。一抹冷光凄然滑过眼角,仿佛生青色的星子从天幕坠落。

幽微的月色下,一只飞爪扣着城头青砖。

年轻修士满身的寒毛都炸了起来,惊恐地放声高呼:“敌袭!敌袭!”

可是来不及了。随着这声高呼,一红一白两道剑光游鱼般倏忽而至,年轻修士惨叫一声,还未来得及拉开信号烟花,便被一把赤褐色的仙剑精准洞穿了手腕。两道修长的身影如踏月乘风般高高跃起,落地时各自将仙剑召回手中。

城上的战斗兔起鹘落间已然分出胜负。闯城者修为高绝,又是有心算无心,守城一方的人数优势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两朵信号烟花一左一右相继升空,左右相邻的哨岗察觉到异动,已经开始向此处逼近。闯城者显然无意赶尽杀绝,高挑的身影拉了拉个子稍矮的那个,两人对视一眼,飞身越过横陈的尸体和伤患,踩上外墙垛口纵身一跃,眨眼便消失在城外的黑暗中。

 

天色微明,蓝曦臣与魏无羡站在城外照会峰上俯瞰山脚。目光所及之处,数十名温家修士正围着官道气急败坏地团团转。

石板路就是这点好处,踩上去半点脚印不留,叫人无从追踪。这也是蓝魏二人宁愿舍近求远,多走十里也要拐上官道的原因。这条官道再往前十里是个三岔路口,北面跨越丹阳湖去往清河,东面穿过江汉平原直达襄阳,东南则绕行雍蜀山脉通向荆门。

蓝魏二人选择的路线,比这东南岔道还要再靠南些。

勋阳城西有桑落谷,乃两山相夹所成。谷中零星分布着一些避世隐居的方外之民。这些人世代居住于此,只不过仍需偶尔进城采买日常用品来补贴家用,如此这般寒来暑往,便形成了一条从山前到山谷的步道。这条路隐藏在草木葱茏之间,绝对鲜有人知,而且与官道最近处只有二里不到。蓝曦臣与魏无羡上官道后不久便向西偏离,从步道悄悄绕行至照会峰,以追兵的反应来看,这条暗度陈仓之计可算功德圆满。

白日里商议出的计划,端的是环环相扣。出了勋阳城,往北是岐山温氏属地,往西是难以逾越的雍蜀山脉,可选的去向就只有南边云梦和东边清河。客观条件无法更改,岐山温氏自然会把更多的人手布置在城东和城南。他们二人能从温氏防守最为严密的方位脱逃成功,靠的无非是一个“拖”字诀——以迅如风雷之势越墙而出是为了尽可能与追兵拉开距离,好让二人有足够的时间拐上官道;拐上官道则是为了神不知鬼不觉地绕行山谷,但求温氏在故布疑阵的三岔口上多花一两天时间,等他们回过神来,二人最好已经走出雍蜀山脉了。

——这是理想的情况。

性命攸关的计划,一步踏错满盘皆输乃是大忌。最终定下这样的计策,只能说明二人已没有更好的办法。天底下没有永不暴露的密道,他们眼下与其说是甩脱了紧咬在身后的追兵,不如说是在与旦夕将至的增援赛跑。蓝曦臣与魏无羡对视一眼,渐亮的天光下,两人各自顶着一张不是自己的脸,如影随形的怪异感时刻提醒着他们,危险还未远离。

此行凶险,他们已做了力所能及的所有准备,剩下的,就只有尽人事,听天意。

魏无羡按捺住心中不安,向西北方的重峦叠嶂间投去最后一瞥,转身与蓝曦臣下了照会峰,一路沿雍蜀山脉向荆州方向走去。

 

援兵追上他们,是在二十八日的凌晨。

彼时两人已有超过一日未曾合眼。他们于二十八日丑时穿过桑落谷,决定在山林中找个地方暂歇至天明。蓝曦臣坚持第一个守夜,却也知不眠不休下去定然难以为继,便没有坚决反对魏无羡提出的换岗要求。两人席地坐在一棵树下,魏无羡将随便抱在怀里,背靠树干,很快便睡熟了。

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寅时她从光怪陆离的梦中醒来,睁眼看见一个人影蹲在身前。

最后一缕月光也被头顶上的树冠遮蔽,她看不清蓝曦臣的五官,只能隐约分辨出人影向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二人悄然爬上树梢,数里开外一个庞大的光团正在向他们移动,靠得近了,渐渐能从中分辨出细小的光点。那是一队手持火把的温家修士,粗略数数,怕有百人之多。

魏无羡心下暗惊。仅仅一天时间就查到此处,温氏究竟派了多少增援过来?

她悄声问蓝曦臣:“我们现在怎么办?”

蓝曦臣淡然回望,瞳孔映照出一层薄薄的辉光。

“魏姑娘,你该走了。”他说。

“什么?”魏无羡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答应过我,如果路遇性命交关的危险,你会扔下我转身就走。”

魏无羡怔住。

身后的追兵每时每刻都在靠近,她听见皮靴落在草丛中的钝响,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明显被刻意压低过的语声。她和蓝曦臣在黑暗中瞪视着彼此,仿佛一场无声的角力。

“我食言了。”魏无羡无声地笑。

“你!”蓝曦臣气结。

“我那时嫌你啰嗦,发誓是为了让你不要在同一个问题上纠缠不休,当不得真的。”魏无羡满不在乎道,“反正我不走,你要是有意见,不如咱俩先打一架,正好看看我两年来剑术长进了多少。”

蓝曦臣被她这副无赖架势噎得哑口无言,心知到了这个地步,魏无羡不愿主动走人,自己确实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有生以来不是没被人骗过,世家之间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原本就是家常便饭,然而骗人还骗得坦坦荡荡毫不造作的,当真只此一家别无分号。对方还摆明了要与你生死相托肝胆相照,叫你虽然被她辜负了信任,却有脾气无怨气,半点真火也发不出来。

事已至此,蓝曦臣放弃无谓的争辩,转而回答起魏无羡最初的问题:“没有万全的办法。你看为首那人的动作,他是跟着我们的足印来的,他知道我们就在前方,躲过去不被发现的可能性非常小。或者现在立刻动身往前走,但是敌明我暗,他们的行进速度必定快过我们,被追上是迟早的事。”

换言之,不暴露行踪已几乎不可能。

魏无羡对此也有同样的结论,凑近蓝曦臣耳边悄声道:“不如我们明目张胆地开溜吧?离荆门还有四百里,全速御剑两个时辰可至,我们跑快点,路上能甩掉这群小喽啰最好,甩不掉就进荆门跟他们玩捉迷藏。”

“如若失陷在荆门城中?”

“可能性不大。”魏无羡摇头,“越往东越靠近莲花坞地界,岐山温氏的手,暂时还没有伸得那么长。”

蓝曦臣闻言颔首:“那就按魏姑娘说的办。”

决断已下,两人不再迟疑,当即御剑升空,身后霎时间喧哗声大作,近百把仙剑同时上天,结成剑阵向他们追来。岐山温氏的仙剑都踩在脚下,只能以符篆或结印攻击。蓝曦臣御剑不停,伸手从袖中取出一管长约两尺的白玉洞箫放在唇边。箫声划破夜空,在两人身后形成一道无形音障,咒言法术打在上面,爆发出阵阵闪光和闷响,却无一能够穿透音障,靠近二人分毫。

魏无羡回头看看,甚至还有心情开口调侃他:“两日不见你拿出裂冰,我还以为你没带呢。”

蓝曦臣不理她,继续以裂冰催动音障。魏无羡眉眼弯弯地在一旁看着。翩翩公子凌空御箫,即便脸上刻意藏锋的妆容脱落成稍显滑稽的样子,这个人也还是好看,一肩明月,两袖风流,普天之下再也找不出第二个。

等到了莲花坞,便给他做一套与蓝家校服相近的衣袍吧。他果然还是更适合广袖白衣。

天幕上忽然接连腾起五朵温氏信号烟花,位置高低错落有致,隐隐的仿佛是个规整的图形。

蓝曦臣心下一紧。这烟花的排布,莫不是在给什么人指方位……

烟花消散的瞬间,仿佛验证他最坏的猜想一般,左前方山脊上忽然腾起另一个剑阵,来得那样快,初时只是荆芥大小的人影,眨眼间却连对方衣襟上的炎阳烈焰家纹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魏无羡脸上的笑容如日光下草叶上的晨露般消失了。

前有狼后有虎,温氏终究凭着绝对的人数优势给他们布了个口袋阵,他们已然落入彀中,现在这是要收网了。

左前方剑阵结成人墙,以命搏命般全速撞向二人。蓝曦臣只来得及催动裂冰形成一个球形音障,就听轰然一声巨响,人墙与音障相撞,海潮般的灵力波动瞬间掀飞了所有人。蓝曦臣跌落仙剑,从半里多的高空坠向山谷。他在千钧一发之际手捏剑诀召回朔月,莹白色的剑芒比大地早一步接住了他,饶是如此,他依然被巨大的冲击力逼出一口鲜血,五脏六腑有如被马车碾过一般剧痛难当。

几步开外,魏无羡脸朝下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蓝曦臣踉跄着扑过去将她翻过来。魏无羡闭着眼,口鼻边都有血迹,一日的奔波让她脸上的易容剥落了少许,呈现出某种雌雄莫辨的妖异之美来。蓝曦臣脑中一片空白,他将魏无羡的头托起抱在怀里,却连试探鼻息也不敢,只能凄惶地一声声唤着她的名字。

仿佛过了一生一世那么久,蓝曦臣才在怀中人脸上捕捉到一丝睫羽的轻颤。魏无羡睁开双眼的那一刻,他几乎要向诸天之上面目不清的神佛叩首道谢。他看着少女双眸中的神情从茫然到清明,仿佛看着一个灵魂浮出窒息的深海。魏无羡终于聚焦的视线落在蓝曦臣脸上,惊得一骨碌从他怀里爬起来,伸手去揩他眼角的泪痕:“诶,别哭别哭啊,我又没死,就是刚才摔晕了一小会儿……”

未尽的话语消失在蓝曦臣肩头。她被他抱住了,许是乍恸乍喜之下忘了自己力气有多大,那人的双臂有如金箍铁环一般将她勒在怀中,让她错觉身体里的骨骼都在咯咯作响。她从前拥抱过江叔叔,也拥抱过莲花坞里那群猴子一样不听话的师弟,可这个拥抱给她的感觉格外不同。她第一次感到与自己相贴的体温那么鲜明,整个前胸都被不属于自己的热度偎贴着,隐秘的酥麻感从脊椎蹿上脑髓,胸膛中那颗心脏猛地漏跳一拍,从此再找不回先前的节奏。

他还在勒紧她。她很疼,可她一点也不想放开。

她伸出双臂攀住蓝曦臣的后背,哄孩子一般拍了拍:“我没事,你先放手。”

蓝曦臣没吱声,全身上下的气场都在替他回答“我不放”。

魏无羡只好又拍了拍他,冷静道:“你先放手,温家人围过来了。” 


T.B.C.


字数直追双更的两章

其实只是因为作者话痨又发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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